盼星星盼月亮。
催促,催促,再催促。
明克勒熬了一天又一天,在海岸的园区里兜兜转转好像个从零号车间里溜出来的改造员工,被陆锋一路骂着娘从保安队里保出来好几次之后,终于盼到了季觉可以出发的消息。
然后,明克勒天塌了。
“这什么?”
新泉之外的隐秘港口,走私码头,明克勒看着眼前锈迹斑斑、嘎吱作响、一阵风吹来都仿佛快要散架的玩意儿,目瞪口呆。
季觉淡定的回答:“船啊。”
“你管这叫船?”
明克勒已经快要疯了,抬起手来敲了敲船身,然后锈斑像是雨一样的哗啦哗啦掉下来。看看这蹬一脚就哐哐掉屑的样子,别说大风大浪了,怕不是转弯稍微大一点,自己就散架了哪怕是你开一艘大飞来呢,我都当你兵贵神速了!
他伸出手,扣了扣船身,结果轻而易举的抠起了一大片漆皮,脸色越发苍白:“别还没到七城,船就沉到海里了吧!”
“放肆,这可是我们海岸精兵强将,坚船利炮!”
季觉顿时大怒:“你可不要不识货嗷,我可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
任凭明克勒好说歹说,季觉油盐不进,就这一条船,就自己一个人,增援就这么点,爱要不要,别的没有了!
不行给你个破舢板和两条桨,你自己摇回去吧!
明克勒生无可恋,看着一具具吊进船舱里的庞然大物,难以理解:“这些都是什么?”
季觉理所当然的回答:“熔炉啊。”
“熔炉长这样吗?”明克勒更加不好了:“上面还有好几条缝呢,这年纪快要比我更大了吧?”
“炉子越老灵性越足,你懂什么。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破有破的好处,便宜好使还不浪费,可以了!”
“就,就这些?”
明克勒眼看着吊完了之后就关闭的船舱,左等右等,还是没等到真正的重头戏:“导、导弹呢?”
“你不是说不要么?”季觉摇头:“库存没货了,兄弟们拿几条犀牛凑合一下吧,我给你们打八折,走采购价。”
特么的二手犀牛冲锋枪放千岛批发价才八百块一把,还送俩满装弹匣,你那采购单里一万九一支还不算配件,子弹还要另买,是真把哥们当冤大头吗!
明克勒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粗气喘了半天,闭上眼睛深呼吸:“行,行吧,就当配货那有鱼雷吗?”
“要鱼雷做什么,不是打灾兽么?”
季觉疑惑反问:“我准备了二十条钓竿,怎么都应该够了吧?”
明克勒沉默。
不说话。
静静的看向了码头上拴着船的缆绳,忽然有一种将自己挂上去的冲动。
反正左右都是个死,自己换身红衣服死季觉跟前,说不定还能变个厉鬼报复一下他呢!
可想到季觉是个工匠,他就更加不好了。
就算真变成鬼去找他,这狗东西说不定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我的天,素材送上门了!
不如现在就跳进海里死了吧,至少一了百了,轻松简单。
就这样,一条满是锈痕开起来嘎吱嘎吱响的破船,载着一个好像郊游一样什么都没带的工匠,一个心如死灰泪流满面的炮灰,以及一仓N手便宜熔炉,就这样吭哧吭哧的出发了。在一阵阵船体的震动中,仿佛拖拉机一样,剧烈动荡里,突突的冒着黑烟,不知道从造船厂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老古董,乘风破浪的驶向海面尽头的阴霾。
渐渐的,陆地消失不见。
四方只剩下深蓝和铁灰色夹杂的海水,寂静之中,只剩下引擎仿佛过载一般不堪重负的巨响,船体在海水冲击中嘎吱嘎吱的变形哀鸣,以及船舱里进水的咕嘟咕嘟声响再想一想,自己那黯淡无光的前程思路,不正如同这一条破船一样么?
明克勒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还不如死了呢!”
他指着季觉,哽咽悲愤质问:“老季啊,我也没短过你一毛钱,买你的东西也都是翻着倍的价格从不管成本,你做人起码哪怕你不做人,最起码做工匠也是要有良就算没良心你我我…”
原本义愤填膺的控诉,越控越是卡壳,到最后根本控不下去了。
面对一个出了名的没有素质、没有道德也没有良心的工匠时,再多的指控也只是徒劳,他只恨自己想瞎了心,居然跑到海岸来求救,居然沦落到被季觉如此玩弄的窘境。
“哎,老明啊,你在想什么呢?做人做事不能看表面好吧!”
季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劝告:“这就是你不识好人心了,你懂不懂什么叫神物自晦、精华内敛啊!我跟你说,你不知道这船的技术含量,我也就当你见识短浅,你真要哪怕了解一丁点,也算是一粒蜉蝣见青天…”
“见个屁!”
明克勒彻底破防了,忍不住跺脚,一跺脚,脚下的船板就崩裂出了一条缝隙,嘎吱嘎吱的声音回荡里,两个人都沉默了。
“只靠这破烂,怕不是要被人笑死了。”
明克勒怒骂:“看看这垃圾玩意儿,看看这傻逼东西,你跟我说它能去打灾兽?别说灾兽了,我撒泡尿都把它冲垮了!”
“话不能这么说嗷!”季觉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我家的船也是有自尊心的。”
“有个几把!”
明克勒越发悲愤,不敢骂季觉,他还不敢骂这一艘破船,指着这船刚一张嘴,就听见了一声轰然巨震。
宛如狂风一般的恐怖声浪,扑面而来。
货船的最高处,那一座摆设一般的汽笛骤然喷出了一道道白烟,炽热的蒸汽奔流之中,掀起狂啸。
振聋发聩的巨响骤然迸发,令明克勒眼前一黑,几乎没站稳,而汽笛仿佛乐器一般,演奏出了狂放的旋律。
——嗦!咪!法!
“…”明克勒呆滞。
“…”季觉沉默。
明克勒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浮现茫然:“它是不是在骂人?”
“啊?没有啊!”
季觉不解,疑惑的看向他:“错觉吧,老明,不要老是妄想自己被迫害,一艘船怎么会骂你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高亢巨响。
嗦!咪!法!哔!
“它还在骂啊!”
“唉,什么骂不骂的,孩子还小,不懂这些,骂着玩的。”
季觉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摆手:“你看我脾气这么好,都没骂人,船怎么可能会骂人呢?你啊,就是想多了。”
明克勒一时语滞:“是、是这样吗?”
“当然啊!”
季觉断然点头,然后汽笛再响。
这一次,明克勒不说话了,幽幽的看着他。
季觉尴尬的移开了视线,看向了海面,再忍不住,噗嗤一声。
“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
“你分明笑的可开心!”
明克勒的眼泪默默在心里流,说不出话了。
也无话可说。
还能说啥。
最起码,一条会骂脏话的船,总比一条真的破破烂烂的报废破船要强吧?
他一个寄人篱下的求援者,除了能画饼之外,还能干什么。
骂就骂吧。
总比季觉这狗东西真翻脸了好。
哪怕这长时间以来大家交道打的再多,可明克勒始终明白,对方压根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更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大善人。
只看对方怎么料理洗血舰队的那帮倒霉鬼就知道了。
前些日子才有一个倒霉鬼被他从园区里刑满释放出来,作为标本现身说法呢!
现在海岸的福报园区在无尽海上都能当恐怖故事了况且,这狗东西在中土搞的事情,可一点都不难查。真惹急了他,化邪教团的帽子一通乱盖,谁受得了啊!
这个节骨眼上,甭管季觉做什么,留给他的也只有相信了。
先相信,再相信!
信就完事儿了。
不信就只能等死!
他也懒得进那些个连灯都不停的闪来闪去还渗水的船舱了,直接搬了把破椅子坐到甲板上。
结果一屁股下去,椅子自己碎了,差点被破木棍给串了串!
气急的他,干脆仰天躺下。
不动了。
爱咋咋地吧,累了!
实际上,这还真不能怪季觉!
要知道,这艘船在从普纳班图出发之前,还是一条崭新的船,而且船体的用料和设备的规格是一点都不逊色于军用的,连复合式装甲都用的是最高规格。
奈何…
奈何小牛马它太特么能吃了啊!
荒墟相聚,物性相吸,本身就是物质流转的铁则。
小的物质,是天然是会向着大的物质汇聚的,物性越是强大,这一份引力就越是惊人,以至于,当这一份源自龙血的引力和斥力强到了某种程度,而且还自带三相炼金术的效果时,光是一根龙骨,就会源源不断的抽取周围的一切物质精髓。
宛如黑洞。
更何况,季觉的孽化版地负海涵,讲究的就是一个损不足以奉有余!
表现在外,就是一切靠近繁荣号,不,一切靠近巨阙龙骨的物质,都会迅速的流失耐久,脆化、朽化、老化!
这甚至不归小牛马控制,这只是龙血修复自身的本能。
季觉的损量增质,确实是大大的提升了龙血的纯度和特性,但代价就是,他需要耗费更多的物质去对龙血进行修补。
直到巨阙龙骨的耐久度真正的恢复到了百分之百,否则这一份引力根本不会停止。
可惜的是……
根据季觉的测算,喂了一大堆各种矿石和材料之后,巨阙龙骨的耐久度,只上升了不到百分之三,缺口还有百分之七十以上!
血条太长有时候也是问题啊。
根本吃不够!
这要不是季觉在关键设备上使用了炼金术维持,整个船怕不是开出去几海里,就被吃的只剩下一根龙骨了。
到时候他们俩也就只能抄起船桨,划着去七城讨口子了。
好在联邦和七城之间的航线并不算太远,而且偶尔会有洋流的推动,外加货船极轻,即便是如此吭哧瘪肚的速度,航线合理的状况下,两天也就到了。
实际上,繁荣号的速度比这个还要更加夸张。
海面上没有参照物看不出来,缓慢的加速里,整个货船,已经加速到七十节的恐怖速度,稍微慢点的大飞都追不上。
仅仅是俩钟头的功夫,就已经出了联邦的领海,进入了公海。
而见识到公海上的浮标之后,明克勒也愣了一下,目瞪口呆,看了一眼季觉,发现他没解释的意思时候,也不说话了。
终于松了口气。
端起泡面吃了起来。
突突突的声音里,繁荣号继续疾驰,轻灵无比的破风向前,汽笛声不断的响起,仿佛歌唱一般,哔哔叭叭个不停。
隔着老远,一艘在海上拉网作业的捕鱼船就吓得狼狈逃窜,看的明克勒乐不可支。
就好像穷途破路的逃亡者在草丛里扮野猪吓人玩一样。
只能说,人总要有点乐子才能继续活下去。
季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还笑,收你的来了。”
“啊?”
明克勒呆滞。
“如今确实是渔季没错,可在这一片海上作业的捕鱼船,也都是会在新泉补给和集散的,问题在于,那艘船压根就没在新泉出现过。识别信号是捕鱼船没错,可这个船号,前天还在潮城那一片晃荡呢。”
“这……这不对吗?”明克勒不解。
“联邦的公海捕鱼证每年是有指标有门槛的,真正的大渔业公司才搞得定,虽然普通的渔民不鸟这些,但终究是见不得光的行当,摆不上明面。
季觉再问:“摆不上明面的产业,要看谁的脸色?”
“呃,荒集?”
“还不算蠢到无药可救。”
季觉叹气,“荒集的规矩少,但更严,严到死都不能碰,碰了之后就要冚家铲。有些走私船,有时候哪怕是停错了港,到错了地方,船主都要剁手剁脚。
哪怕捕鱼船赚的三瓜俩枣辛苦钱上面的人看不上,但规矩就是规矩这一片区域,大家默认是归崖城的,潮城的船不拜码头不给龙头纳贡,跑到这里来作业,这就叫过界。
每年这里的黄唇产出的时间本来就短,产量也不高,你特么还来撒绝户网?被崖城的船看到,是要通报行会,追杀到死的!
所以,你还觉得这艘船跑到这里,还正巧被你碰到,真是为了几条鱼么?”
明克勒呆滞,僵硬在了原地。
就在两人对话的功夫里,前方的海面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蒙蒙雾气,丝丝缕缕,渐渐浓密。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前方就好像凭空竖起了一座灰白色的高墙。
海雾如潮,呼啸而来!
“嘿…“季觉被逗笑了,轻声一叹:“你们千岛的人在海上动手之前,怎么都喜欢先搞点异常气候啊?
还挺讲规矩的哈。”
有些事情,就要关了灯才能做,在海雾和云层里,什么卫星都找不到的地方,动完手之后拍拍屁股走人,自然不留任何痕迹。
讲究!
“嘶!“明克勒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惨白,终于好像反应过来了,旋即,疯狂摇头:“不,不对我的行踪怎么”
要知道,他这一路到联邦,都是绝对值得信任的秘密渠道,脸上也做了伪装,除非是熟人否则绝对认不出来,如今的出发时间地点和路线,更是连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会走漏风声?
“哦,行踪啊。”
季觉淡然,“我泄露出去的。”
“啥——”
明克勒震惊失声,一个肥鱼打挺,吓得从甲板爬起来,好悬一脚踩碎甲板掉进船舱里,难以置信。
眼泪是真的快流下来了,悲愤欲绝。
“不是,大哥,你图什么啊…”
要钱你就说啊!
多少钱我都给,你为什么要卖我!
别人哪里出得起我能给的价!
“什么图不图的,说话要注意点。”
季觉依旧淡定的喝着杯子里的茶水,反问:“你钓鱼不先打个窝么?总要让我来看看你能钓出多大的货来,是吧?”他弹了弹手指,明克勒的手机顿时亮起,一张图片从屏幕之上浮现。
荒集APP的页面截图。
明克勒的情报消息。
它被荒集打包到了七城专栏里,做成了套餐,也可以单独购买,一共被卖了十七次。而更进一步的详细情报和具体的行踪,被拿出来单卖了七次。
“换而言之,眼前这一波,说不定只是用来探路的炮灰。”
季觉缓缓的说道:“这一路,起码有四五波人想要让你死,可问题就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看向了明克勒,面无表情:“怎么想我都想不通啊,老明,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惦记你这么个早晚都要死的牺牲品呢?
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这个局势,我有点搞不懂了,能不能请你给我讲解一下,目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况?明克勒僵硬着,脸色苍白,嘴唇嗫嚅,说不出话。
有好几次,张口欲言,可又戛然而止。
他自然可以解释,可以解释十万个理由,用脚后跟去想,都可以想出几百种不同的借口和猜测。
可当他被那一双平静的眼瞳凝视着的时候,明克勒头上颅骨里不足两斤重的那部分组织,他的脑子,他的本能在告诉他——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
他大可以随便说。
但说错了,就会死。
所以,解释吧,明克勒,解释解释。
说好的一个C级的护送任务,一个嘴臭只会修桥的老东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忍者想要让你死?
因为你修桥修的特别好,酒喝的特别多吗?
明克勒的脸色惨白,嘴唇开阖。
沉默里,发不出声音。
“有话的话,最好现在说,老明,对你对我都好。”
季觉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垂眸看着手机,告诉他:“你只有一分钟,哦,现在还剩下五十秒了。”
”…“明克勒的神情抽搐,额头开始出汗。
季觉淡然,再度提醒”半分钟,不到了。”
”…“明克勒剧烈喘息着,眼瞳涣散,内心之中正在剧烈的挣扎,脸色涨红又变成铁青,耳边只剩下了冷漠的倒数。
“十、九、八、七…”
他猛然抬头,眼神祈求的看向了季觉,可季觉不动,瞥着屏幕中的景象,冷漠如故,只是倒数:“五、四、三、二季觉叹了口气,关上了屏幕,遗憾摇头。
“我说!”
那一瞬间,明克勒终于彻底熬不住了,崩溃的尖叫呐喊:“我说,我都说!”
轰!
季觉伸手的同时,破空的巨响姗姗来迟。
扩散的刺耳凄啸声里,季觉的指尖,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缕铁光。
极薄无柄的刀锋凭空停在了明克勒的额前。
破空而至,又戛然而止。
只有距离眼眸近在咫尺的那一点刀尖上,隐隐焕发出了震人心魄的灼红一滴冷汗悄无声息的从他的额头上渗出,落在刀尖上,嗤嗤作响。
啪嗒一声。
刀锋掉在了地上。
“现在,你可以说了。”
季觉收回了手指,再一次端起了茶杯轻抿,毫不在意雾气中所传来的杀意恶寒,告诉他:“你最多还有三十秒。”
《天命之上》-作者:风月